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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敦煌:离神更近的地方,一座中国的佛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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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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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诗集《大敦煌》


文 | 张海龙

——没有你,我要这歌声做什么?

——没有你,这一场今生今世,对谁诉说?

像是某种隐秘的呼唤,为大哥叶舟的诗篇郑重写下这个题目时,时空不经意间转换,我正陡然间又一次置身于兰州——我们共同的开始与流放之地。

百步之内,跨过四车道的南滨河路就是那条姓黄的河流,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穿城而过,不舍昼夜。抬脚出门,向上看去,院门一侧的高大路牌上赫然指认着远方:天水、白银、银川、青海、新疆、西藏。

每次回到兰州,望着家门口这块仿佛神灵附体的路牌我就一阵阵神思恍惚——此城何城,果然以离别和奔波作为标志,竟至于在家门口就一迭声催我起程?去的还都是那些除了遥远之外一无所有的远方?莫非兰州真的是铁打的城池流水的兵?莫非这城池一直在路上,永远都有人从外面刚刚游荡归来,也永远都有人随时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叶舟二字,又生在兰州一只船上,分明就是漂泊之意,分明就是在路上,不容分辩。

他在路上,途经敦煌,凿石造像,谈经夺席,只是因为西天尚远,此地离神更近。

那些随手写下的诗篇,不过是做了一次祈祷的功课,是颂赞,是致敬,也是供奉。

曾经的酒醉之后,叶舟屡次喃喃:不是真神不显身,只怕你是半心半意的人。

是为《大敦煌》的全部深意。

这是神示的诗篇。

1、与叶舟有关的几个地名

先说地名,或许牵强附会,或许也是解读叶舟的重要线索。

这是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八日凌晨时分,我坐在兰州雁宁路家中再次阅读《大敦煌》那些浩繁灵动的文字。我确认,叶舟依然保持了他的“一生锋利“。我相信,十年以前,我必定是那个最认真的读者,被这些铁骑一般的文字大力拖拽而去。从敦煌出发,去向那些“草原、戈壁、沙漠、雪山、石窟、马匹和不可尽数的遗址”。

今天再读,一眼撞见“穿州过府,提灯还家”这样的句子,更仿佛瞬间打通任督二脉,血脉贲张,就此接上西北那一股浩荡地气。我的雁宁路,一望而知,俨然便是一个栖息与起飞之地。我刚从上海那座浮华之城归来,在此短暂停留,正如雁鸟栖落,却又要重新作别。黄河岸边,年深日久的泥沙冲积而成滩涂平原,大河切割地貌滚滚向前,城市随意撒落在两旁,形成了今日的粗粝繁华生态。

我几年前离开此城远遁江南,每次再回兰州,更多却是因为某种疾病的牵连。缘于此,我熟知了城里那些医院的大同小异以及各自的乖张草率。绝大多数人,都在医院这个不洁的场所完成了出生和死亡这两桩大事。你知道的,每座城里都不可避免地自有其生老病死,这是件根本上来说无望的事。所以我们总期望神迹显现,所以我们都努力用文字来打败时间,所以我们总想筑起一道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所以我们其实就是想抗拒那终将到来的——遗忘!

多年以来,叶舟总习惯于在自己的诗文末尾处注上一行字:叶舟于兰州一只船上。

这是诗人的隐喻游戏,却也是现实的不灭印记。

在兰州,有一条街道的名字叫“一只船”。相传,此处曾经是一群江南亡人的墓园,他们因为某些罪名被贬发至此。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他们在这里制造爱恨情仇,他们在这里客死他乡,但他们修了一座船形的墓园,船头向着南方,望故乡。

一九六六年,这个“在地为马,在天为鹰”的白脸青年生在这条街道。也正因为“一只船”这个名字,他把最初的“叶洲”改为“叶舟”,从此孤筏重洋,开始内心历险。

在中国城市化不断膨胀扩张的现实变形计里,兰州的动作也很夸张,许多路直接改道或者干脆消失,许多路一夜之间拥有了新的名字,陌生感几乎无处不在。前年见叶舟,他正为“一只船”可能消失而暴躁不安,为了保住这生身之地,他发动自己供职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与呼吁,终致保留。此种行为,借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诗,叫“那样做,一定是出于骄傲!”

在我们心里,总有某处隐秘的温暖柔软之地,是动也动不得的,是我们不惜代价去全力卫护的。

叶舟现在的工作地在白银路。这个地名总让我想到“俄罗斯的白银时代”之类的提法,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想起“远方的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那种巨大的不安,想起“这个呼啸着奔向终点的世界”上,终归在甘肃省兰州市白银路上有间小屋是寂静的,是不为所动的。

坐在离地六层高这间小屋里,房门紧闭,窗帘低垂,他曾经为我的书写下前言《把世界抱在床上》:“我藏在一道幕布后,问天打卦,心情流失。是入冬以来污染最重的一日,日光稀薄,百鸟惊飞,在黄河两岸这个微弱的盆地里,果真呈现出了一种“鬼打墙”的现象。甚至,不是现象,乃是迎头袭来的痛击。在生活碰壁、文字隐修的半途中,这本随笔集说出了我们惟一可取的态度——把世界抱在床上,同生共死,荣辱相随。”

在这个批判斗争的世界里,白银路这间小屋就是他的战斗堡垒和前敌指挥部,就是他每天和自己争辩不休的自习教室,就是他和世界有着情人般争吵的床头枕边。他在那里,像苦行僧面壁,朝九晚五,敲敲打打,从无间断。

写作之外,他也过着诗人般虚张声势的生活。几乎每个夜晚,他都出没于那些漫长的酒场饭局,那是他“从一只酒杯到另一只酒杯的流动盛宴”。总是在夜半时分,带着沉沉醉意,他从“我的天堂”酒吧出来,打车回到自由路,先与家门口那扇已经上锁的铁门以及阴郁的保安纠缠半天,再一路攀援上楼,坐在宽大的书桌前醒酒。关于酒这件事,可说的故事实在太多,不过就当酒也是我们在这茫茫尘世生生开辟出的一条自由路吧。醉酒之后,离地三尺,灵魂出窍,平地飞升,笔走龙蛇,谁说不是对生硬现实的一次越狱?

好了,你看,一只船,白银路,自由路——这正是独属叶舟的一卷兰州私家地理。

你去翻阅叶舟的诗篇,会发现他总是对道路情有独钟。

比如,他一再引用但丁《神曲》的开篇: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我从一座昏暗的森林中醒来/因为我迷失了自己正直的道路。

比如,他这样一路书写:在路上,让一个人长成——目击、感恩、引领和呼喊。

正是经由这些道路,交换度牒,降妖除怪,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难,方能盼得真神显身。在他的西游记里,他一人身兼了唐僧、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四种身份,他左右互搏,四手联弹。他甚至知道,一路西行取经,不可施展神通,只能日拱一卒。

这就是叶舟所熟知的“时间之重与生命之轻”。

2、远方及其他

一九九二年春天,在西北师大校园,我们一伙文学兄弟初识叶舟。

触目所及,没有任何一个诗人能具备叶舟那种独有魅力:他身材矮小但气质近乎专断,他目光凌厉说话仿佛藏着刀锋,他衣着干净站姿挺拔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的弓。他出现在我们这群浑浑噩噩的年轻人面前,好像西北荒野里放牧群羊的凶狠羊倌,抛甩出来的第一块石头就是批评我们太懒了太不懂得珍爱自己的才华,一下子击痛了我们,愣在那里。

现在距离那时,将近二十年过去,听起来如此遥远。

那时,我们年纪不满二十岁,热血沸腾,不谙世事,野心勃勃。一切都新鲜无比,一切都触手可及,一切都充满可能,我们四下出击东奔西突,整日浑身汗湿精力十足,身体里老是散发着野兽一样的膻腥气味。那时,永无休止的大风总是从兰州安宁区无遮无挡的旷野上呼啸而过,黄昏时分的落日巨大粗糙浑圆鲜黄,路边成排奔走的高压电线在大风吹袭下发出猛烈的嗡嗡颤栗声,传说中的黄河就在校园后面狭窄逼仄的河道里奔涌向前。两边山脉荒凉裸露不发一言,山上不多的一些矮树灌木据说是五六十年代的人们背冰上山植树的成果,这个城市处处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

那是一片野蛮风景,我们开始万物生长。

叶舟擅唱,第一次见面,喝酒时便唱藏歌《昨天的太阳》:你走过漫漫长夜/没有感伤不用诅咒也没有眷恋/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向前/啊,昨天的太阳只属于昨天/啊,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几乎雷打不动的曲目还有《雪域情歌》:在那雪域高原/有我心中恋人/想起心中恋人/佛法不能求……痛苦中的恋人/请不要磨难一生/要在轮回之中/我俩再次相会……

从唱歌开始,叶舟就给我们引入了一种异质的文化,一种莫名的痛感,一种向上的诵念。在他的歌声中,我们还第一次听到了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相传,那是可能的天堂,那也是闪电照亮黑暗的虚空。

叶舟善饮,手起杯落,火眼金睛,掌控全场局面。他是天生当大哥的那种人,习惯居于中心位置,被所有眼光聚焦。若是生活在从前的世纪,他定是摩西式的人物,要命定般地带着大家一起走出埃及,也要同时接受大家无休止的抱怨与责难。

第一次与他共饮,就直接喝成个大场面,从几个人一直喝到后来的二十几个人。喝酒、朗诵、唱歌,这也成了今后聚会的固定模式。我在那时还曾听到过此生唯一的杀人音乐。

我们喝了整整一夜酒,在诗人麦克用吉他弹出的《彝族舞曲》中,我突然痛哭流涕,喊叫着指认这是“杀人的音乐”。当时,满头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的脸,叶舟一手插在我头发里抚慰我,另一手继续持杯与众人饮酒,一言不发,像是正在推宫过血的古代侠客,像是知晓我心中的晦暗秘密。

第二天清晨,大脑一片空白,我独自坐在西北师大四号宿舍楼四楼楼梯中间,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楼梯上来来往往出早操吃早饭的人奇怪而惊恐地看着我,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好像我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障碍。

那一年,我编了一出诗剧叫《远方》,用了很多人的诗句集成而得,在全省高校文化节上演出大获成功。我记得,当时叶舟用“牛逼”盛赞了这部诗剧。

那出剧的核心概念来自海子: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其中有俞心焦的诗句:道路是一种漫长的动物/吃着人类的脚印向前生长。

有里尔克的名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在喜多郎的音乐《创造》里,还有骆一禾的诗句:正当傍晚,没有创造过的人们将会感到空虚/而创造过的人们则会感到孤立/呵,这暴戾的众神的黄昏,创造的黄昏!

如同崔健的《像一把刀子》,听得懂歌词的人会立刻引为知己。那时你若是能领会“远方”的种种奇妙之处,也定能和我们迅即打成一片,拥有非同一般的交情。

或者才华横溢,或者落花流水。叶舟在那场酒后时间不长与领导发生了肢体冲突,事件起因却是为了诗。那年三月二十六日,他在自己编辑的报纸副刊版面上刊发了整版海子纪念专号。搞经济新闻出身的领导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诗这种小东西怎么可以发这么大篇幅?脑子一定坏掉了!他用手指着叶舟口沫横飞,而叶舟用这样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场面——劈面一拳!

此后将近两年时间,叶舟在家专事写作。有年春节,大年初二,我们去他家里拜年。屋中清冷,他打发妻儿回娘家过年,自己穿件军用绒衣套条毛裤在家写作。书桌上干干净净地摊开着一叠稿纸,除此别无他物,那稿纸就像一双随时能起飞的翅膀。他写作的方式近乎于洁癖,写错一个字就把整张稿纸撕掉重来。窗外烟火腾空市声喧嚣,叶舟掷笔放言:在这样的热闹时代,在这样的喧嚣时间,写作不啻一种疯狂!

那简直就是我们跌荡冲撞的黄金年代,如叶舟所说——“在逼仄的河流之畔,他们朗诵过我的诗歌,目睹过我的失败,见证了我的青春是怎样一寸寸嚎叫与湮没的。同样,我也欣赏过他们美妙的少年,认出了他们文字中的跌仆,并目送他们一骑绝尘,笑傲远方。在斑驳的旧日时光里,我们共存着一个旧日的地址,一捆旧日书信,一支老歌,以及一桩桩缠绕的回忆。”

现在你一定明白了,为什么我在这里要一再提及远方?因为“远方”亦即“大敦煌”,两者都是纯粹的精神象征,都是心向往之而终究无法抵达的神境。

多年以后,盲歌手周云蓬把海子那首诗《九月》谱曲唱成了歌——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只身打马过草原……

听这张名为《白玉苦瓜》的CD时,我驾车正奔行在沪杭高速公路,与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同步,这歌声突然奔涌出来,入耳入心,无所不在,响彻狭窄封闭的车舱。刹那之间,泪流满面,悲欣交集。

我低声说:记忆,你碰到哪里都是痛的。(塞菲里斯语)

我们每个人,都还在路上。

3、风吹来的沙

有必要来描摹一个诗人所在的城市,那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一个诗人的血脉与气质,必定与这座在人心中不断建造也不断坍塌的城市有关。

在“大敦煌”的整体构架里,兰州意味着俗世与红尘,好比寺院之外一条人头攒动的集市,好比经文之外一段随意哼唱的谣曲。这是一座粗陋简单率性而为的城市,但也因此更真实动人。就像叶舟那句诗里写的: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那些羊群,几乎就是命定般的西北化身,是整个西北的一个隐喻。很多人,很多事,在西北,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如此这般,就是顺其自然,就是那么一个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说得明白的结果。

在这么一种背景下去生活,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何谓悲剧。在西北,你会很容易感觉到那种沉重苍凉的东西,与南方的轻飘浮华完全不同。就像纵贯穿过兰州的那条黄河,滚滚浊流,泥沙俱下,它的水质里混杂了太多的物质,甚至已经不完全是水的概念了,而它的力量却正在于此。万物被它裹挟而下,可能半途蒸发,可能中道断流,可能奔流到海,也可能沉积成大地的一部分。只求奔走,不计其余,走哪儿算哪儿吧——“刀子拿来把头割下,不死还是这么个唱法”!

在这样的地方,你码字,你歌哭,你饮酒,你作乐,你欢爱,都非同寻常,都天然挟带着一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的悲凉与痛快。笨重的生命在这里缓慢生长,然后訇然老去,散漫地摊放在天地之间,就如同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这般形容他在中国西北腹地看见的群山——“起伏不定的大地之乳”。

这样,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叶舟要用恢宏的十二万文字建造堆放起一座“大敦煌”。他要在这里安放好自己的肉身与魂灵,他要让自己的心兵神将安营扎寨于此。心安处即故乡,他活在晚上像香港白天像阿富汗灯红酒绿的兰州,却把自己的精神故乡安放在了遥不可及的“大敦煌”。他要让自己成为献祭,成为牺牲,甚或成为一道咒语。他知道天空的目的就在于使人渺小,他知道诗就是“语言之寺”,他要在这寺中立地成佛,他要在这寺中血战古人,他要在这寺中修行一生。

敦煌是座行旅之城,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千万眼洞窟,亦不过是一声阿弥陀佛。

兰州是座漂泊之城,每个人都是风吹来的沙,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在这里聚集。

在传说中,这是一座被不断经过的城市:霍去病西征,用鞭杆在地上戳出了五眼泉水,就成了今天的五泉山;左宗棠平叛,于是栽下了左公柳,现在还长在黄河岸边;唐玄奘取经,据说是乘着羊皮筏子渡了黄河;成吉思汗驾崩,在兴隆山埋下了衣冢;李自成,兵败后传闻跑到青城做了和尚……似乎本城本土的人都没什么特出之处,只是等待着和某段大时代大历史发生关系。

在兰州,土著甚少,听不到多少人在讲方言,大多数人操着口音可疑的普通话。他们来自哪里?似乎每个人都能找到远方某处故乡,但是故乡面容模糊。他们被岁月那种混杂无匹的力量裹挟至此,就像黄河浊浪中的滚滚泥沙。他们是里尔克所说“在时间的岁月中永远回不了家的异乡人”。很多老辈人一直煎熬着,到老了攒下一笔钱,就回老家去——无论上海、北京、广州,还是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江苏、浙江、东北……他们打心眼里认定,兰州不是自己的根,兰州只是川流不息的某种命运,总有一天要返回追本溯源。如叶舟者,也把自己祖籍归为天马踢踏的甘肃武威,兰州只是个出生地而已。就像从前驻足敦煌那些画工与商贩,来源复杂,成分多元,他们只是权且停留至此完成一件事情罢了,只是一件营生。

从飞机上看不到兰州城区,云层之下是连绵起伏的干山,是满目焦渴的黄色。夜晚,从机场到市区,一个小时,七十五公里,在一片长时间的荒凉黑暗之后,猛然眼前拔地而起一座高楼林立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城市,总让人有超现实之感,极其不真实。似乎,这座城市就是平地里以搭积木的速度建造出来的。曾经,有人从直升机上航拍了兰州,然后在报纸上发出大幅照片,感叹这座城市像香港,像深圳,像上海,像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像尽一切繁华之城。总之,兰州是另一座城,惟独就不是自己。

每个城市其实都是一座遗忘之城,而兰州遗忘的速度更快。很多人来到兰州,就有更多的人逃离兰州。这座城市里,几乎每个人,他们要么是刚从某个地方回来就又准备出发,要么是在准备着往某地远行,这些人代表了对生活极大的、无休止的不满。年轻人长时间后再次碰面,第一句话总这样开始:“现在在哪儿呢?”几乎没有人的生活是确定下来的,大家在路上,城市在路上,梦想也在路上。

所以,这个城市天然地具有一种散漫杂糅混血的气质,矛盾重重,漏洞百出,花样翻新,同时也趣味庞杂,野心勃勃。在地图上,它处于中国地理几何的中心位置,却被称之为西北腹地。在南方人的臆想中,它周围沙漠横生,人们还骑着骆驼戴着面纱出行。很多人不知道兰州在哪里,却固执地认为它就在赫赫有名的敦煌旁边。可是,天晓得,兰州到敦煌还有一千公里遥遥路途。

这是一座在酒精里泡大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鄙俗的城市。它兼具了酒的沉醉与暴烈,这城市的深处有一种野蛮的力量。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醉意中摇摇晃晃地行走,黄河从城市中间无声穿行,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动作缓慢,像是刚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

或许是源于酒神精神,兰州盛产行为艺术:为了给焦渴的南北两山铺上点绿色,几十年前的人们背冰上山植草种树;为了解决污染问题,人们引黄河水上来冲刷切割那座挡住了风口的大青山;有个青年在校园的丁香树上挂起大大小小的各种绳圈,再把这绳圈送给每个路过的人,让他们把花香带回家;黄河茶摊上那些休闲的市民,把一捆捆啤酒浸在河水里冰镇;房地产商为开发一块楼盘,在黄河上建起了一座大桥,但八年来从未通过车;还有个舞蹈演员出身的老头,衣着华丽,每天定时出现在广场上,带着一群妇女载歌载舞,居然也是数年……他们醉了么?如果没醉他们就应该醒着,无所事事或者为钱奔忙。但他们在这个抬头就看见两座大山举足就要跨越黄河时时尘沙满天的城市,如果不想法子释放出内心的水深火热,你让他们怎么办?

你知道的,每一天,这座城市里都有成千上万颗心被粉碎得如沙尘暴粉末然后重新勇敢聚集,再被无情粉碎。风吹来沙,再带走沙,没有停息。

这是神喜欢的城市,因为它有缺陷和不完美,所以神才有事情可做。

所以,我们对这城市恶言相向,却又生死不离。

4、离神更近的地方

请勿望文生义,这当然不是一部书写敦煌佛事的著作,这也不是西部旅行指南。这是叶舟率领文字铁骑所创立的草原帝国,这是叶舟艰涩的诗歌地理版图。并且,显然这不是一部适合多数人阅读的诗篇。我相信,若是有超过一万人阅读《大敦煌》,那便相当于一场灾难。最好,这书就只限印千册,让叶舟持此利器杀人如麻,作一回秦汉的千户长,在月下温酒,长啸,飞刀,只发送给那些或者一起醉过或者一起梦过或者一起落花流水过的人。

在我看来,此书适于七印封存而绝不适于流行。就像《尤利西斯》或是《追忆逝水年华》那种大书,自写下之日起,就不打算让所有人顺畅地完成阅读。那些内心杂草疯长眼中鬼火直冒的写作者自己知道,他建造起一个世界的同时也封闭了一个世界,我亮出舌苔或者空空荡荡,我破绽百出或者花团锦簇,与你何干?不必多言!

叶舟自己,犹在不管不顾自言自语,他意象缠身口若悬河,仿佛目击了沙漠中幻美的海市蜃楼,他宁愿相信那是一座真实的铁打城池——

“‘大敦煌’只是一处我倾身而去的文字空间。所谓宇宙的乡愁和广阔的忧伤,于我而言,只是穿行在北半球日月迎送下的这一条温带地域中,它由草原、戈壁、沙漠、雪山、石窟、马匹和不可尽数的遗址构成。在一首一以贯之的古老谣风中,它更多的是酒、刀子、恩情和泥泞、灾祸、宗教、神祗、生命及牺牲,正义和隐忍提供着铁血的见证;而在人类的烽燧和卷册中,楼兰王国、成吉思汗、丝绸之路、风蚀的中国长城、栈道、流放和最珍稀的野兽,如今都成为一捧温暖的灰烬。

北半球这一段最富神奇和秘密意志的大陆,不是一个地理名词,不是一个历史概念,更不是一个时空界限。它是文化的整合,是一个信仰最后的国度。”

所以他要这样说起一个方向:北。

北:道路;

北:七星之下的神明;

北:灰烬的老虎;

北:肉体之于荆轲;

北:奉献;

北:火焰在上;

北:生命之册和最后的祭礼;

北:马和,马;

北:牺牲及其捐献;

北:神示的诗篇;

北:十万历史端坐一起;

北:泪水和孤绝,怅望远方;

北:精神;

白发纷飞时,朝北;他总是这样朝北;北,更北……

在你上路的时候没有任何祝颂,这就是流亡!

…………

叶舟的精神气质,我大体可以找到几个类比——电影是主演《燃情岁月》的布拉德·皮特,只听从内心的声音而活,蔑视人间一切所谓规矩;音乐是唱《蓝色骨头》的崔健,反复强调“我就是一个写字儿的,只要手里有笔,谁也拦不住我”;文学则是写下《心灵史》的张承志,诚恳告诉大家“不要认为我描写的只是宗教,我一直描写的都是你们一直追求的理想”。

这三个人加上叶舟,都是典型的北方气质,纯阳刚猛;都曾经匹马单枪冲进迷阵;都是“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绝;都是左冲右突而不得其解;都渴望征服和皈依;都渴望真正的大彻大悟。所以皮特要去航海,所以崔健要不插电,所以张承志几进西海固,所以叶舟要建造“大敦煌”。航海是为了遗忘痛苦,不插电是为了来点儿真的,进西海固是为了继承与入伙,叶舟的动作则是为了安放身心与杀出重围,是因为“想你了,人世上的事情堵得慌……谁给个出路?”

谁给个出路呢?

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无人相助,出路永远都只在你自己脚下,出路也只在你祈祷吾神的意念飞动之中。

据叶舟陈述,《大敦煌》第一版刊印发行后,跟风者甚众,以至心中厌倦,不想再续写。只是,从另一角度观之,跟风者不过亦是一群“凄惶者”。他们心中不安,食不果腹,齿钝爪枯,看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出路,只好跟在猛兽身后觅食。在中国整体诗歌贫血的大环境中,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有人揭竿而起,就有人云集响应;有人独辟蹊径,就有人踊跃奔赴。仿佛义军征战,仿佛为玛尼堆添加石块。只要他们追随,本身即是诵念,如同风吹经幡,法轮常转,哪怕他们又是什么乌合之众?

敦者,大也;煌者,盛大也。

既然都以大为美,那么自然要包容,要汇聚一切向上生长的力量。

在叶舟的想象和书写当中,“大敦煌”甚至剔除了国家、疆界,超越了种族,涵括了纷杂的语言之壤,而只剩下开启的洞窟、遗址的金身和对这片大天空的膜拜。

——没有你,我要这歌声做什么?

——没有你,这一场今生今世,对谁诉说?

提问即祈祷的本源。叶舟明白,所有问题都指向自己内心,根本不用回答,而只需要一个神,在那里就够了——“在边疆无限的高地,神坐在一截陈旧的木头上。”

一直被叶舟尊称为“张老师”的张承志,在其《神示的诗篇》前言中这样说——

“谨把它献给你,我的朋友,当你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发生了剧烈冲突的时候,也许可以读一读它,无论我们自己,我们的亲人和我们的灵魂怎样苦难,应该相信——神离我们并不太远。”

这段话,我以为也同样适用于叶舟的《大敦煌》,特录于此。

让我们相约,一起去寻找心中的神。

2010年12月10日凌晨2时54分于兰州

作者:张海龙

诗人、纪录片撰稿及策划人、“我们读诗”创始人。曾担任央视纪录片《自然的力量》总撰稿、《功夫少林》《记住乡愁》《传承2》文学统筹;新疆电视台纪录片《新疆是个好地方》《塔里木河》《伊犁河》总撰稿;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流动的盛宴》总撰稿。另有长篇随笔集《西北偏北男人带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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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纪》(上下卷)

叶舟 著

译林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敦煌本纪》为著名作家、诗人叶舟的最新作品,该书以清末民初的敦煌沙州城为俗世支点,以莫高窟为信仰高地,讲述了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拐点中,索、沈、胡三大家族、祖孙三代历经半个世纪的生死传奇,以此折射了西部百姓于跌宕曲折中寻路、开路、拓路的现实遭际与心路历程。

敦煌本纪

敦煌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疆土

作者叶舟,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得主,他对敦煌的迷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19岁写下第一首关于敦煌的小诗开始,这些年来,他已经陆续写出了《大敦煌》《敦煌诗经》《蓝色的敦煌》《敦煌卷轴》《敦煌短歌》等篇章。“敦煌是我诗歌的版图,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疆土,也是我个人一命所悬的天空。与其说我是迷恋,不如说这是一种皈依;与其说我在供养,不如说此乃一块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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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大年初一,我独自一人流连于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下,我当时就发愿,将来一定要为敦煌写一部长篇小说。实际上,描写敦煌的优秀作品太多了,张抗抗写过,阿来写过,冯骥才写过,余秋雨也写过,本土的两部大型舞剧《丝路花雨》和《大梦敦煌》已经足够经典,但我还想另辟蹊径,去探究敦煌土地上的父老百姓是如何生息的,她的来路与归途,她的今生与前世,这才是我需要用作品来解决的。幸运的是,上天助我,如今我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又一次将自己的心血之作奉献给了圣地敦煌。”

敦煌本纪

全景还原清末民初的河西走廊

敦煌是河西走廊的通衢要地,是中亚、新疆连接中原的隘口。自从汉武帝设立河西四郡以来,河西走廊的兴衰屡屡受到时局影响,时而经贸繁荣、文化昌盛,时而闭锁一隅、百业凋敝。《敦煌本纪》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用书中的话说,同治乱局平定后难得的人心思稳、尘嚣落地、门户洞开,又因为辛亥革命的爆发而陷入困顿,河西走廊成了一条“锈带”。战祸频仍,莫高窟藏经洞的佛经典籍也随之飘零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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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纪》的故事空间聚焦在沙州城,向外辐射到敦煌二十三坊,并随着主要人物寻路、开路、拓路的历程延伸至整个河西走廊。作者叶舟依据大量的文献资料,同时极尽想象,勾勒了一幅全景式的地理图卷,远到新疆哈密、祁连山麓、乌鞘岭,近到沙州城里的一条巷道、一间店铺,点面俱到,纵横交错,为情节的发展搭建了一个虚实结合、具体可感的空间框架。官吏乡绅、贩夫走卒、妇孺老幼、三教九流穿梭其间,他们过浴佛节,吃胡锅子,讲敦煌话,唱秦腔戏……上百位人物,组成了传统中国热辣辣的乡土社会;每个人物身上,都是活生生的西部精神。

由此,作品以敦煌沙州城为俗世支点,莫高窟为信仰高地,一幕惊心动魄的长篇史诗就此展开。

敦煌本纪

三大家族跨越半世纪的生死传奇

许多作品中的敦煌如虚悬的海市蜃楼一般,而《敦煌本纪》是野生的,目光平视,春秋丛聚,犹如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

清末,时局动荡,大厦将倾。古老的河西四郡身处边陲,少人问津。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索氏一族被尊为“敦煌义人”,几辈祖先在河西一带为民请命,不惜舍生取义,捐出了七颗脑袋,直到“血衣”传到当家人索敞。索敞谨小慎微,深居简出,生怕家族的血腥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然而他不知,深宅之内,一个密谋已久的圈套正在向他逼近。

世兴堂名医沈破奴,早年逃难流落至敦煌,凭借个人的天资与勤勉有了立锥之地,日子虽不富贵,但也裕如,他的身世隐藏着关外三县最大的秘密。

敦煌沙州城的小商人胡恩可,一次偶然的中原之行,让他深感道路闭塞、贸易乏力。他颇具手腕,开始秘密地给儿子们“铺路”。先是许诺在莫高窟的崖壁上,给索氏开一座家窟,以彰显其祖辈的忠勇功绩,而后又威逼利诱,与沈破奴结成了儿女亲家。岂料,这一番行为突然中断,胡恩可罹患了中风,缠绵病榻,看尽了人世上的冷暖和恩仇。从此,儿子们这一辈人的大光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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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舟在他构建的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里,安顿下了这些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让他们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去看尽人世上的悲欢炎凉。还刻画了一座鲜为人知的莫高窟,包括藏经洞和大量的卷子,也包括王道士与斯坦因。以及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在山河板荡的年代一路走向了悲剧性的终局。这部小说廓开了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在广阔的西北,为当时的中国保存下最后的一份元气。

有评论家说,河西走廊有了这部《敦煌本纪》,正如关中平原有过一部《白鹿原》。对此,叶舟说:“《敦煌本纪》和《白鹿原》有某种相似之处的话,那只能是一种致敬的产物。相似的其实是这种文化的底色,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母亲的宫房,难以剥离。命运吊诡,即便在那个战乱频仍、兵连祸结的时代,白鹿原一直是亮的,关中也始终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但敦煌乃至河西走廊却被抛弃了,遗忘了。”为河西正名,为敦煌立传,这个心愿叶舟酝酿、发酵了十六年,实地勘察十余次,终于,他用这个大部头,形塑了敦煌的威仪与不朽,让它凌空独尊,卓立天际。

敦煌本纪

指向西部精神、历史命运与民族性格

《敦煌本纪》不仅仅是一部百万字的故事,它实则微缩了河西走廊从秦汉走向近代的历史,那些光耀史册的英雄和寂寂无名的人们,都幻化成了《敦煌本纪》中的芸芸众生。这部作品直指西部精神、历史命运与民族性格的命题。

《敦煌本纪》中浓墨重彩的,是一群精良纯明的少年,他们是古老敦煌土地上的新生力量,走南闯北,结社邑义,犹如刚刚打制出来的刀子,在历经淬火和风霜之后,誓要在沉疴累累的河西“锈带”上拓出一条生路。他们就像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秦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刘彻、班超、卫青、霍去病……叶舟笔下少年的命运,就是河西走廊的命运。焰火喷涌的秦汉之后,是燃情的大唐,是臃肿的明清,那么相对应地,少年将何去何从,河西走廊将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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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是拒绝预设的,人们是那么饱满,情节的走向一次次出人意料,它是那么不可定义。其中反思之深刻,参悟之痛彻,唯有读过方能领会。

如果说,小说是一种发明的话,那么在叶舟百万言的《敦煌本纪》中,他发明了一座全新而劲拔的敦煌,在大时代的激变中,在人生命运的长途上,去扣天问地,去生死悲欢。不懂中国的西部,便不懂中国,而名著天下的敦煌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遗址,实则是一座中国的佛龛,安放着我们民族最初的血脉。

“如果说,敦煌以及河西走廊,包括那些沉痛的历史,它们曾经是一片绵远而斑驳的‘锈带’的话,那么现在的重述,今日的辩护,将是一份除锈的天课,一切才刚刚开始。”叶舟说,“我的答案就在《敦煌本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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