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时年68岁的王洛宾又重新穿上军装,开始创作歌曲
王洛宾这三个字是属于王洛宾的。他是王洛宾的名字。当王洛宾的躯体消失之后,这三个字变得具有了一种象征意义。也就是说,随着大众对王洛宾个人命运及其音乐的深入了解,他们在说起王洛宾这三个字时,不自觉地赋予了这三个汉字更加丰富的感情。
我以为,王洛宾的一生有一种别样的震撼和辉煌。几起几落的人在中国历史上不是没有,但有谁能像他那样,到老成了个“老顽童”。王洛宾改编的西北民歌,是一种很高级的画龙点睛,是一种再创造,是需要多种综合素质才能完成的一件大工程,他为他的音乐付出了他的一生,他将他的人生理念融入到了他的音乐中。听王洛宾的歌,能体会到一种强烈的乐观,一种积极向上,一种不妥协、不从众,不丧失个性的美。这是潜藏于中国西北民间的珍贵品质,被王洛宾挖掘整理,打上了王洛宾的烙印,成为为中国音乐百花园一只独有的天山雪莲。
洛宾的一生是真人的一生。他的人生和音乐是融为一体的,和时代也是融为一体的。事实上,我们刚刚度过了一个假、大、空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以穿打补丁的裤子为美,以在课桌上划出三八线为荣,以拥有浑圆的乳房为淫荡,以钦慕爱恋异性为犯罪。这是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个特殊年代。但是,王洛宾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以一个个体的力量来孤独地对抗这个巨大时代的审美趋向,至死不渝。
稍微了解一下王洛宾因何入狱,就会哑然失笑。有人举报王洛宾,说他说摇滚乐很好。在那个时代,他居然不说“一条大河”很好,要说外国的摇滚乐很好。这是什么心理、什么思想、什么用意!王洛宾为了这个“很好”,付出了15年牢狱生涯,并在出狱后5年被剥夺政治权利。
20年禁锢之后,王洛宾非但没有失声,反而像出土文物一般,受到大众的热烈欢迎与爱戴。此时此刻的中国人已经逐渐懂得了摇滚乐的好,回头看从监狱里出来的老人时,觉得惊叹和诧异。王洛宾为了真话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然而,这就是王洛宾。他的真让他显得那么认死理,那么和当时的大众不融合,那么脱节与孤傲。然而,在我看来,这就是真人王洛宾值得后人称赞的可贵之处。在王洛宾身上潜藏的这种精神,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一种“士大夫”精神,有责任,有担当,为真理辩解、抗争,哪怕是最微小的个体力量,也要点亮另外一种背道而驰的可能性。这种思辨精神,独立人格,将王洛宾塑造成了一个不一般的音乐家,他的身上,承载了一种文化人探寻世界的宝贵精神。
也许在一个孩子看来,真和假很容易识别,真的怎么能变成假的。但是,在时代洪流滚滚向前的偶尔转弯处,人们以假为真,信假为真,造假为真,最后,真假混淆,真假不辨。邓小平之所以伟大,之所以成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就是做了一件让真假归位的工作。当中国社会走入极端个人崇拜的巅峰时刻之时,时代为此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当神终于变成人,国人才从自我营造的虚妄之中回到了世界人民共同玩耍的游乐场。就这么简单。然而,落实在王洛宾身上,其复杂性难以一言以蔽之。
在我看来,没有改革开放,王洛宾的命运将会有着完全不同的走向,人们对王洛宾的理解,也会和今天有着巨大差异。当西方文明澎湃地汹涌到中国后,国人接纳了邓丽君,接纳了四大天王,还接纳了麦当娜。回头来从狱中走出的王洛宾,国人才猛然醒悟,王洛宾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是我们仅存的大熊猫。王洛宾的情歌,是对人性中最本真的品质——爱情的肯定和追求。王洛宾不过是个真人,真实地将这种情感用音乐的形式固定下来而已。王洛宾是中国音乐家里,和中国作家接触最紧密的一位,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两个亮点,恰和19世纪中国文学最繁荣的两个亮点相迎和。
第一个亮点,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他和萧军等人参加丁玲为领导者的西北抗战团时,他已投身于搜集、改编西北民歌的事业中,并有了《达坂城的姑娘》等歌曲成功改编的经验。可以说,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人,虽然经历着一种生存与灭亡的挑战,但同时,也激发起了他们的创作灵感。那个时代,诞生了大批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造就了19世纪前半叶的辉煌顶峰。而王洛宾,以个体的能力融汇于潮流中,也奉献出了几朵小浪花。
第二个亮点,就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王洛宾从狱中出来,突然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发现自己还可以“老有所为”。
很多人对1986年11月在乌鲁木齐八一剧场举办的王洛宾第一场复出演出记忆犹新。这场专场音乐会的名称是“人民音乐家王洛宾专场音乐会”,门票2元。这一天,王洛宾累坏了。他又是唱,又是跳,还表演了《快乐的炊事员》。散场后,王洛宾喝醉了。他说他没想到自己能活着等到这一天。他的这句话,说出了多少人的心新声。从那个假大空的年代里走出来的人,都是这样感受的。
这之后,王洛宾突然被国人所重新认识,并通过各种渠道,让西方社会的大众慢慢熟识。1994年,王洛宾访问美国,登上联合国的舞台表演时,他已在9个国家和地区举行了20来场“王洛宾作品音乐会”。
现在看来,这些音乐会不仅是对一个艺术家的肯定,更是对中国这样一个历经劫难之后重新站起的大国所显现的包容和宽厚的具体体现。只有政治的宽松,经济的复苏,思想的解放,才能共同催生出王洛宾晚年的辉煌。
王洛宾将一曲曲曾被中国主流社会遗忘或因审美趋向的差异而无法接纳的西北少数民族民歌,通过改编和再创造重新焕发生机时,也点燃了国人对西北这片至今仍保留着人类原生态模样生活场景之地的向往。
西北像一个人的童年,当这个成年人在他越来越快的成长过程中被眼花缭乱的路景弄得找不到方向时,回到童年,回到生命之初的子宫之中,对修正未来的道路是重要的。试想,如果当今的世界上,每一处沙漠戈壁都变成了高速公路和摩天大厦,都变成了纽约和好莱坞,这样的发展其实是以消灭民族的特殊性和个体的独创性为代价的,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假、大、空。
我们所期待的生活,一定不是拒绝现代文明的生活,但是,工业化的钢筋水泥绝等同于现代化的文明生活。拒绝评论与自己审美习惯不符的东西,不按照自己的下意识来将自己认可的东西视为常态,而将有出入的东西视为变态的姿态,往往是一种文明素质很高的表现。宽容,是一种胸襟广阔的表现。
王洛宾终于熬过了那个说情歌是流氓歌曲的年代,成了人民心中真正的音乐家,这个时候,人民没变,改变是是人民对美的认知标准。在那个假大空的年代,人们接受着“苦根子”教育,国人皆以苦为美,以禁欲为荣时,王洛宾的情歌和他的言谈就携带着一种怪异出现在了大众视线中。
王洛宾迎和时代的“出位”而入狱。15年之后,王洛宾还是王洛宾,却又因着和时代审美趋向的一拍即合而重塑辉煌。人们在宽容的政治环境中,终于逐渐恢复了最本真的东西,逐渐懂得,情歌之余我们的精神生活,就是水和空气,须臾无法离开。
王洛宾之所以从整个时代中凸显出来,成为一个代表人物,并非因为他是一个神人,而是因为他更常态、更本真,更固执地坚守着心中的真实感受而已。
王洛宾和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是同患难,他的传奇和这个国家的传奇是同步的。他将音乐还原为音乐,让它不再是一种政治工具。从王洛宾的音乐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性,他的这种启蒙工作也为培养下一代人奠定了精神基础。
虽然王洛宾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但他在音乐语言的表达上,有一种刚烈的东西,这是西北的风沙侵蚀而形成的。如果没有西北,没有这样一片丰富广袤的土地,王洛宾的音乐就会丧失掉最根本的生命力。
事实上,王洛宾的一生都伴随着非议和绯闻。很多人接受不了王洛宾,就像很多人是他狂热崇拜者一样,都态度坚决。
王洛宾的身上,有一种谦和融通的品性,同时,更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孤傲。孤傲对于一个人是一把双刃剑。王洛宾以这样的禀赋和个性,成为一个“反革命”,付出15年牢狱之代价;同时,他以同样的禀赋和个性,成了叱咤风云的音乐家、社会名人。
所幸,王洛宾自己是清醒的。基于他长期积淀的文化理解,他对整个时代给予了很准确的把脉,他对大众的审美趋向也做了很准确的判断,他坚信,自己所做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他将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坚持地走下去,而这,也是他所处的这个时代的幸运。
洛宾的心路历程比之他同时代的音乐家来说,要走的远得多。时代对于他这个生命所给予的、所能承受的东西,他基本上全都承受了。监狱、诽谤、诋毁、赞誉、荣誉、掌声……他都有过。
他起伏跌宕的一生,是生命个体张扬的一生。他一生沉迷西北,将改编西北民歌并让它传出去这件事情做到极致,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大无畏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这个时代所缺少的,也是很多人所缺少的。
王洛宾的意义在于,他绝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他还是新时期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群体中的一员。他把自己的放在了思想层面,对于整个历史和文化发出了自己的解读。他的情歌,最终回复了人的尊严,人的本真,让人的丰富性得到了张扬,让两性之间的璀璨燃烧用艺术的形式固定下来,他用自己的一生为王洛宾这三个汉字赋予了血肉和精神。
王洛宾是时代造就出来的个人英雄。当他戴着牛仔式礼帽出现在美国联合国舞台上时,没人会认为他是美国西部牛仔,而只会通过他的这个形象来确认中国、新疆。
王洛宾的这一形象,成为西方人解读中国的最好影像。作为生命个体,能够成立历史的符号,往往具有极大的偶然性。王洛宾是一位音乐家,但是历史却在无意之间在他身上做了很多超越音乐家的注解。就像那一顶牛仔帽,当它戴在王洛宾头上时,意义就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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