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越是到了一定年纪,越能明白林怀民的那段话:“我知道艺术家不只是为着那掌声与鲜花工作,却不明白艺术不只是技术、形式与结构。艺术工作原来只是将心比心,是人情的往来”。我一向觉得,叶舟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的存在,就是一份巨大的人情往来。
“人情往来”是世俗的那个人情往来,却也是超越世俗的人情往来。山磨砺出自己的形状,河日夜流淌,松涛时时合唱,野草咕嘟嘟长出花朵来,支撑了你的肉身,也给你看见,让你怅望,让你活得有别于机器人或者丧尸,这就是一份人情,你拿什么回馈,如何做到有来有往?
敦煌洞窟里的画工,领着每天半个一个胡饼,二两清油,躬身或仰头,在洞窟里画下漫天神佛,给你看到,开导你的一点想念,支撑一段精神,这也是一份人情,你拿什么回馈?荒野里的孩子,穿着老棉袄,在炉火不暖的教室,摇着快要秃掉的铅笔头,在粗糙的本子上写下一个一个字,如此这般二十年,成了你的读者,这也是一份人情,你又拿什么回馈?不看你的书,他也不会死,但他就是看了读了,还心潮澎湃有所回应,这又是一份人情。
甚至和你同时代的写作者、竞争者,甚至你文学上的仇敌,意见分歧的、心藏大恶的坏种,也和你有一份人情,他大可以忽视你,彻底看不见你,去炒房炒虚拟币就好,去做人上人就好,以大多数创作者的智商来说,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成功失败率,不会低于人群整体的成功失败率。但他们依然在写在读,在琢磨在评判,即便是互相诋毁、互相轻视,也都是一份人情,毕竟,“文人相轻”的前提,是用艺术作为标准的,哪怕是扭曲的标准,也是对标准的强调和承认,仅仅这份承认,就是一份人情,且是巨大的人情。尤其是在,一切都粉碎,一切都在流逝,一切都被替代和消亡的此刻,这份人情,也值得回馈。
叶舟的好,就在于他知道这所有的人情,并且试图有来有往。他知道,生在西北大地,生在武威张掖,生在凉州的往昔魅影之下,生在传说和神话里,或者生在兰州一只船,读在兰州一中,写在白银路123号,就是一份人情,而且是巨大的人情,这份人情让他念念不忘草原、雪山、野花、星辰、鹰隼、酥油灯、壁画,和那个难以名状、无处不在的神灵,不停书写,反复描摹,甚至让他不敢稍稍离开。
他不曾离开兰州,不曾离开白银路123号,不曾离开西北大地,不是没有能力离开——西北人自古半农半牧,没有离不开的地方,没有舍不下的水草丰美地,哪里还养育不出一群新牛新羊。而是因为,他知道他站立的、躺卧的地方,就是给他塑造肉身和精神的地方,充电充能量条的地方,甚至就是他的身体,就是他本身。离开之后,哪怕不断遥望,哪怕不断追想,也理不直气不壮,就丢了魂了。青草再美,不是冰草蒿草,就不是草;玉兰再娇艳,不叫杏花牡丹,就不是花朵;白马黑马,没在祁连山下饮过雪吞过冰,就不是马。
指鹿为马也不是不可以,在诗歌语汇之上写诗歌,也不是不可以,李白的天山就很可疑,王昌龄的孤城也很可疑,这些可疑的地理,可疑的诗歌,照旧光芒万丈,毕竟,文学的世界就是一个“他世界”。但叶舟可能就没起过去别处、去赢得更大世界的念头,去别处,就失了魂了,就不是那个1.0版本的泥人了,何况,在一切都在失守的此刻,没有什么比守着一段破城老墙,是更要紧的事,就在原地,就让一切词语成为实指,就让一切字句都成为实证。还要什么回馈,要什么来往,还要什么字据、什么契约,我已经成为你,就是最大的人情往来。
叶舟的好,在于他敢于呈示这份人情,敢于成为“你”。用牢牢地生长在原地,用无数首诗,用《敦煌本纪》《凉州十八拍》,用直白的、近乎夸张的、心醉神迷的话语:“我对敦煌的迷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一看见‘敦煌’二字,我甚至会有一种触电般的反应,雪夜投奔,喜乐,信赖,醉氧了一般。打个比喻吧,敦煌就像一座超级发电站,一旦靠近她,我就发亮,天空和想象也会彻底打开,一览无余,赐予我无穷的动力。”
他在饭桌上唱花儿,他在酒后为朋友的母亲的病况失声痛哭,他在朋友最低落的时刻,带着朋友畅游西北,翻越乌鞘岭,走进祁连山最深处,撩开一个又一个帐篷的帘子,和那些写作的不写作的,汉族的藏族的蒙古族的朋友喝酒唱歌。他让这段旅程,成为改变朋友一生的旅程。这都是将心比心,人情往来,而且,是不等对方有来,就已经有往。
我最早发表的一批文章,就刊在他担任编辑的《甘肃经济日报》副刊上,我至今也认为,那是我最好的文字。而那时,我还是312国道上的一个养路工。他也试图帮我获得更多认可。他的帮助辗转传到我这里来,让我无比惊愕——认识他的前十几年时间里,我见过他不超过十次,而我丝毫不觉得,抬举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对于一个游离在一切圈层之外的人,抬举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不抽烟不喝酒,连一盒烟都没给他让过,在饭桌上,他垂着眼睛,佯装恼怒地说:“我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不喝酒。”要知道,在兰州话里,毛病可是比缺点更严重的缺点,他说得这样严重,却从没当真,从没强迫我喝过一杯酒,他们河西人,可是会灌酒的,一次六杯。反倒是我跟着他,蹭了不少饭,蹭了不少面子,得到了我孤立无援的写作生涯中虚假广告一样的赞美。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面子,而是文学的面子,他决定要还文学的人情,就要把人情还给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个具体的友人、兄弟。
而他笔下的鹰隼、虎豹、僧侣、游吟诗人,也和这个世界有来有往,扛着一颗心,要回馈山河、大地、暗河、死木、飘蓬,要回馈老敦煌旧龟兹街巷里的灯火、歌谣和暗语,要回馈往昔世界留下的精神脉络,那点精神脉络,让人成为人,让他们成为有别于别的族群的人,让他们成为无尽的王国,百转千移,不停迁徙,楼兰仍旧是楼兰,凉州依然是凉州,即便只剩了来历不明的一个人,即便只是壁画上、经卷里有待考证的寥寥几笔,也值得大书特书,扩展成煌煌百万言又百万言。
他笔下的人,恨不能把这些念想刻在石头上,雕在额头上,似乎那些念想略一绽放,世界就焕然一新,就能重头来过,就像《敦煌本纪》:“索郎瞭见,红呢子轿厢的门帘上,用金线镌出了一颗硕大的汉字:义。此乃义庄的标识,亦是索氏一族代代演绎下来的一枚徽章,一旦走入了沙洲城中,走在了敦煌的地界上,山川为之增色,天空也将抛撒下馨香的花雨。”也像《凉州十八拍》,为留下一点火种,为了让种子不死,就值得生死不弃,万里奔逐。那不就是他,那都是他,就像一座白塔,可以幻化一百座白塔。
他纵有多重宇宙,每一重宇宙,也都是一个有来有往的宇宙,他给自己规定了,山谷里有回音,他就跟着吟唱,青草岸边有人送别,他就瘦削成离人的模样,头顶上有老鹰飞过,他就在心头坠下一丝暗影。从兰州到敦煌,从2023到无穷尽的时间深处,这点人情往来,是人存在的痕迹,也是人之所以为人。
神 迹
生活在神迹犹存的地方,有何感受?叶舟以诗作答。他生活的地方,神迹依然大面积存在,有些被归属为自然:云朵、星辰、鹰隼、山冈、大地、河流、麦地;有些被归属为人工:菩萨、洞窟、经卷、传说、歌谣、耳语、灯火、地图。此地天更高,云更淡,野花更盛,神更近,于是,那些无可辩驳的功绩,固然不容分说成神成圣,人的膜拜、唱和甚至耳语,最终也汇入神迹。驼道也是传经道,商道也是歌谣道,洞窟里的涂鸦,也犹如时光逆转之道。
叶舟书写的、歌唱的、呼告的、以醉酒为仪式召唤的,就是此时此地犹存的神灵和神迹。他的诗,固然是言辞、节奏、韵律、意象,却也是天文、地理、历法、术算、历史、乐舞、医药。他主持着正襟危坐的书写、朗读、保存、传播和整理,却也发起着不动声色的供奉。
胡焕庸线以东以南,人们转投新神,互联网之神,新金融之神,胡焕庸线以北以西,还有叶舟为旧神输送神力,草原之神,丰收之神,醉酒之神,兄弟姐妹之神。多写一句,多唱一曲,多画一笔,多采一枝牡丹,多念念,多恋恋,神就不会死去,神力就不至于衰微,就总能延续,总能照耀,总能佑护,总能遮蔽。佑护弱小羔羊,遮蔽流浪的兄弟。一句诗,就是一炷香,平时一滴水,用时一片洋。
神灵并非偌大虚无,神迹也并非转瞬即逝的潋滟波光,世界就是神坛,人迹就是神迹。草叶、闪电和城市、菜场,在他这里,都有同等的分量;一只船北街,白银路以南,在叶舟注视之下,都是敦煌,“那一日,母亲大病初愈,/我抱她回家,犹如/抱起了白发苍苍的菩萨”。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曾说:“如果你不能在你所住之处找到圣地的话,你就不会在任何地方找到它。”在这块小小的地方,叶舟筑起了他的洞窟,也就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筑起了它。
此时此刻,书写似乎变得容易获得了,缺乏耐性了,文字的存在感,也渐渐变成隐性的了,但它的神圣感没有缩小、没有减弱,反而更大、更普遍、更内在:它终于要完全依赖书写者的自觉。在全世界都陷入文字和图像的汪洋,文字的重要性才真正开始,在人人都是诗人的时候,诗人的光荣之旅才真正启动。它更像是在瞬息万变的流沙世界里,谋求某种永恒,在人人似乎都能获得真谛的沉沉雾霭中,等待绿光出现。这似乎更难。
叶舟就在这流沙世界里,把自己变成了传说、歌谣、耳语和地图。如果我们愿意把时间尺度再拉长一点,一百年和一千年就没什么差别,他就正和洞窟苦行者比肩而立。如果我们可以用电子地图的眼光从云端去看,古老丝路地图,和现代城市地图,完全可以叠印,甘州、凉州或者兰州,一张诗之版图或者歌之版图,依然延续,而他是其中一枚图钉。
韩松落:上世纪70年代生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大家》《天涯》《小说界》《花城》《西湖》等,并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排行榜”。2004年开始专栏写作,曾在百余家媒体开设专栏,著有《为了报仇看电影》《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砾》《故事是世界的解药》《越爱越懂爱》《老灵魂》《我们的她们》《怒河春醒》《上帝是个不合格的药剂师》《格莱美的欢呼》《春山夜行》等。音乐创作方面,曾推出EP《时光机》和由星外星唱片公司策划、制作和发行的《靠记忆过冬的鸟:韩松落作品集》。多项电影奖评委,《GQ》中文版2012年“年度人物之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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