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谈守军
我们兄弟很早就到外地求学,后来父母亲也离开故乡窎沟,长期在兰州、白银生活。这样,就与家乡联系逐渐少,村里人的婚丧娶嫁活动,父母亲尽量参加,实在参加不了,要捎带“人情”;而我们因为有了父母的依靠,加之公务繁忙,很少回去。一晃多年过去。2019年春天,父亲辞世;2021年冬天,母亲辞世。根据他们的遗愿,归葬故土。两次丧葬活动,村里人倾心相助。这份恩情何其重也!有位在窎沟工作过的朋友感叹说家乡人正直忠厚,民风好。是啊,窎沟人的朴实真诚,热情率真,都是秉性使然,他们承载、践行做人做事方式,不正是我们从书本中学习、从古代文物中探索,并且在文学文本中极力表现的崇高美德和优良文化传统吗?
窎沟的水土养育了我们,可是,真正深入了解她,认识她,也就是近些年,尤其是国家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 美丽乡村”建设工程,我与家乡联系紧密起来,并且努力梳理家乡发展的历史文化脉络。
窎沟没有发现史前文化遗址,但是,根据我近年在玉文化方面的考察,觉得平川窎沟所处地理位置应该是玉石之路“西玉东输”中的一个重要节点。玉文化在历史发展长河中未曾中断过,与我国拥有丰富玉石资源以及史前人类辩识、加工、利用透闪石玉有本质联系。考古学家研究认为,东玉西传主要以陕北—陇东为通道,其中也包括黄河水道;神木石峁、延安芦山峁等遗址是玉器西传关键点。甘肃白银地处黄河上游,东西联结河西走廊与陇东地区,南北沟通内蒙古与陇中地区,境内发现齐家文化玉璋(会宁牛门洞遗址)、具有龙山文化风格的齐家文化圆玉琮(靖远哈思山麓永和遗址)。平川区东部的屈吴山与宁夏海原县南部的天都山相连,都属于陇山(包括关山、六盘山)山脉。宁夏南部山区的海原县菜园新石器文化遗址与周围差不多同时期的常山下层文化、客省庄文化及齐家文化等有着某种关系。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文化遗址中出土玉礼器中有马衔山、祁连山及河西走廊玉料,而窎沟正位于河西走廊、黄河水道与海原、陇东地区交通的重要节点上。丝绸之路前身是玉石之路,汉代开通的丝绸之路北道从长安出发,经过宁夏固原、海原,从打拉池进入甘肃境内,顺着黄河季节性支流 大沙河西行到窎沟,然后前往鹯阴城,从鹯阴古渡渡河后 前往河 西走廊。1956年,窎沟村在平整土地时出土有西汉五铢钱。
窎沟距离黄河不到10公里,虽属于大陆性气候 ,因土地肥沃,稍有降雨即可生 长牧草,适合往来商队休整。汉朝拓展陇山以西之前,黄河之东、尖山之南到窎沟的辽阔地区曾是匈奴人牧马之地。据考证,“ 鹯阴 ”之得名与匈奴人崇拜鹰类猛禽有关。 窎沟之“ 窎 ”,意为深远,但从字体构成来看,主体是鸟,很可能是匈奴人在这块水草丰美之地长期游牧时留下的文化印迹在汉字中的反映。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黄兆宏教授在《 鲜卑西迁陇原踪迹考——以“麦田、麦田山、麦田水、麦田城”为例 》一文中考证魏晋十六国时期文献中“麦田”“ 麦田山”“麦田水”和“麦田城 ”等相关概念与鲜卑族建立的南凉、西秦政权有关系密切,并考证认为“麦田”源于鲜卑麦田部落,“麦田山”指今平川境内从西北向东南方向由甲盔山、水泉尖山、喀拉山、碑南泉、黄家洼、屈吴山等许多山脉构成的“ 弧形”山系,“麦田水”是指经过水泉镇牙沟水村新墩社、水头社和陡城村的沙河,“麦田城”是“ 柳州城”。我们幼年即经常听人说“鹯州城”“柳州城”,而“麦田山”诸山抬头即能看见,可以说是我们精神领域里 的“ 神山”。近年来,有朋友考察、研究认为平川境内黄河边有疑似秦长城遗址。这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明代长城防御体系确实经过窎沟西部,烽头山至今保护完好,它是国保单位“明长城平川区段”的重要组成部分。
父亲写过一些有关骆驼客的见闻:我能清楚地记事,从1946年起,当时窎沟村只有几十口人,耕种土地,除了能浇上山水和平整些的土地外,其余全部是土山。山上长两种柴, 当地人叫黑柴、米星。这两种柴非常耐旱,在我们这十年九旱的地方,其他柴草遇上特别旱年芽都不发,这两种柴照常长,只就是没有雨水好的年份长的茂盛而已。
这两种柴都是骆驼的最佳草料,骆驼吃草,面儿非常广。据我所知,就骆驼蓬一种不吃,其他什么草都吃。
骆驼属寒动物怕热,夏天什么也不干,就在山里放牧。夏天放牧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骆驼怕热,一种说夏天储存体膘。窎沟是放牧的最佳基地,响泉顾万照家,骆驼每年都在窎沟地盘放牧,具体不知多少,可能有几十峰。
我只看到放牧情景,至于怎么使用都是听说,几十峰骆驼赶到牧地只需两个人,一个做饭、看家,一个招呼骆驼。骆驼最好放牧,很有组织性,从不单独乱跑,放牧人只看它们吃草,晚上就地卧下。那时候狼很多,骆驼不害怕,但也警惕性很高,晚上一般卧在山顶,屁股对屁股,头朝外。有时候半夜起来走,其他的全部跟上。记得1948年,它们跑到粮食地里,把几家棉花、糜子吃了。后来赔偿 。其中有我们的糜子,没有让他做赔偿,不知怎么骆驼背上有驮东西 的口袋,顶了几条了事。
骆驼冬天起长途运输。拉骆驼在我们本地,每人拉六峰为一组,这都是指长途运输。当地长途运输路线,从条山至汉中,一个冬天能走两趟。那时候,长途贩运就是骆驼,它有很多特长,几天不吃不喝也能照常行走。另外不用住店,休息时随便找一块场地就行;再一个特点是驮的多,能驮四至六百斤。骆驼看去笨重,事实非常灵活,几百斤的东西,怎么能搭到它的背上?难以想象!其实,很简单,叫它卧倒,把所驮东西搭上去再起来上路,这是其他畜类办不到的。
据拉过骆驼的人讲,拉骆驼是非常吃苦的一门差事。因为都是冬天出行,又不住店,骆驼客有职业病,大部分有气管炎。
我们小时候成天在山里放驴、挖柴,和骆驼打交道也就多。我知道有两位民勤人,一位姓吉,一位姓王,两位老汉都没有家小。他们给民勤一家大地主家拉骆驼,不知因啥转到顾万照家,直到解放也没回老家。后来骆驼逐渐没了使用价值,他们也没有什么专业,人也老了,落户到宝积乡贺家川村,落在宝积乡的还有好几个。
记得解放前民勤县叫镇番,是不是属实?传说解放前民勤有一家大地主,姓啥我忘了,他家有一万峰骆驼跑运输。落户宝积乡的两位就是那家伙计,这些消息都是骆驼客传递过来的 。顾万照家是宝积乡最大的地主,为人厚道,给他干活的人就 能待得住。
窎沟还有很多活态文化。例如,家乡过端午的传统方式是吃凉面和甜醅子。甜醅子又叫酒醅子。制作酣醅子的过程叫窝酣醅子,其实就是发酵。通常用麦子或莜麦,青稞也能做。以前从未想过为什么叫窝,后来读敦煌、吐鲁番文书,发现记录类似发酵 的活动时常常用窝、卧、沃,卧酒、卧醋、卧奶等。这表明至迟在唐时这三个字的用法类似,绵延至今,竟然没多大变化。还有一个词:“ 孵 ”,指孵化鸡的过程,但是家乡方言发音是“bao”,此前一直认为是“ 抱 ”,前些年与历史文化学家、北方民族大学张多勇教授聊天,才知道“bao”就指“ 孵 ”,因为当时没有“F”的发音所以才读作“bao”。我不研究语言学、音韵学,这个观点如果能证实,就表明古老的文化从汉代延续到现代,与很多优秀文化、美德一起传承着。
窎沟,我永远的故乡!京藏高速经过平川区,正在建设中的兰州到银川高铁经过平川,在水泉设站,窎沟距水泉仅有20分钟车程。现代交通把 窎沟纳入到大西北乃至全国旅游文化圈,古老黄河、丝绸之路古道、明代烽火台、汉渡遗址、地震遗址、百年古枣园、丹霞地貌、岩画、现代农业等人文、自然景观等在平 川区 交 响辉映 。近年来看到乡村环境和乡亲们的精 神面貌都有很大变化,新风尚与优秀文化传统并行不悖。我相信,窎沟的明天更美好,乡亲们更幸福!
特邀作者:冯玉雷,现任甘肃文化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一级作家。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驻院作家,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学术委员,兰州金城文化名家,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肚皮鼓》《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野马,尘埃》《禹王书》等。中篇小说《禹王书》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登《大家》2020年第1期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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