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猪耳朵草一丛丛贴着地皮生长，叶子是圆弧形的，略肥厚，里面有茎。小心翼翼捏住根部，一点点捋下叶子，干干净净的茎就落在手里，这是对心细的孩子们的奖励，毛手毛脚的不行，叶片剥得支离破碎，留不下完整的茎。

当然，农村的小孩们散在四野不仅仅是来玩耍的。这种草最开始长出来的嫩叶片其实也能吃，但自家菜园子里同时期也会长出更嫩些的小白菜，所以打来喂猪最合适不过。连根剜下丢到篮子里，回去倒进猪槽，猪们摇头晃脑吃得不亦乐乎，是孩子们小小的成就感，尤其到了杀年猪的时节，自然也有一种“我也出了力”的参与感。

花花豆跟院门外的荒草长在一起。开紫色的小花，一串串豆荚似的花迎风摇摆，剥开外面的两片花瓣，里面的花瓣包裹着花蕊，像小鸟的头，剥开后不一会儿就蔫得死给你看，孩子们的兴趣来得快走得快，摆弄几下就了无生趣。

不过可以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花茎细长而有韧性，紫色、粉白的花环是好看的，但当时不晓得还能如此，花环是人去世才用的，没有哪个小孩敢戴在头上，后来学校里的老师在六一儿童节时买了一些塑料花环挂在脖子里，小女孩的头上也带一圈，虽然老人们嘴里说着“人心不古”，但花环可以戴在头上这件事，还是以阻挡不了的势头进入了我们。

母亲还是不给姐姐们编能戴在头上的花环。有一次我摔倒在院门前的平地上，脸着地。她急慌慌地奔来抱住我，又急慌慌地走到院墙外的一片荒草里，掐下花花草的茎，挤出里面的汁液滴在我伤口处，心疼地看着我额头的伤：“可不要落下破相了，以后找媳妇被人嫌弃……”所幸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伤疤，多亏我妈当时挽救及时。

小男孩心里想不到找媳妇这么遥远的事儿，秋天一到，一个个绿茸茸带着倒钩的苍耳恰好跟小孩的手指头肚差不多大小，上学沿途的路上它们会挂在衣服上、头发上和路过的羊群身上。

最开始拿着在衣服上粘着玩，玩的次数多了，开始拿到教室捉弄同学，远远抛过去，刚好挂在女同学的辫子上，她丝毫不觉得。接着抛啊抛，苍耳像一个个铃铛一样挂在她头发上，往往会在他人眼神的提醒下，女同学才醒过神来摸头发，一摸一个，一摸一个，教室里顶多朝着后面翻个白眼，但等到归家的路上，拿着长竹竿的女生会把疑似丢过苍耳的男生打得吱哇乱叫，获得“母老虎”的称号。就连目睹一切的男娃娃们，都对女生的忌惮又加了几成。

黄花菜野外也长，但会被移到自家的菜园子里，跟草们相比，显得更尊贵些，是被人选择了的物种。一丛丛狭长的叶片，放射性地从中间蓬开，叶子油亮，日常看不出来什么趣味。等到开了花，才知晓是黄花菜，要在将花瓣微微展开时摘下，掐掉花蕊晾干，等寒冬无菜时，拿出来切成段放在饸饹面里，放了黄花菜的面有了一种体面和排场，跟往日里自家吃的饸饹面有了区别，是待客的。

新鲜的黄花菜也能吃，不过要在盐水里泡两个钟头，说是解了毒才好，泡好水的黄花菜还是鲜亮的黄，拌凉菜十分好看。

还有荏子饼。

一粒粒的荏子被裹在面里烙成饼，有异香。荏子叶也能掐下来当菜吃，不过不是菠菜白菜油菜一般普通的菜，是跟芫荽、蒜苗一样洒在汤面条上的菜，荏籽是褐色的，圆溜溜的，这么小的种子据说还能拿来榨油，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我家有清亮的菜籽油和胡麻油，荏子不过是吃个趣味，并非主食。

孩童们最为唾弃的是一种叫“老鼠它大舅”的草。其他的草们虽然也在荒滩里长，但所图无非是黄土肥厚，这是草的习性，就跟人爱吃点好东西一样，人也能理解。但这种叶片绿得发乌的草经常在垃圾堆的边边上长得连成片，乌糟糟的，孩子们都嫌脏不过去摘它，不过到底是嫌脏，还是前面有被它迷晕的人发出警告就不得而知了。

吾乡的野草伴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和它们彼此熟悉，直到有一日我背着行囊离开庆阳，从此远行，那些熟悉的草肯定窸窸窣窣地从碰触过叶面的风里，追问过我的行程。

我识得一些字，读了一些书，见了一些人。

这些记忆堆放在杂物间再未被提起，一直到某日我看到《本草纲目》，绘图版。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相继找到了车前子，鸡血藤、苍耳、萱草、紫苏和曼陀罗。

“车前生真定平泽丘陵阪道中，五月五日采，阴干。”《本草纲目》里，李时珍说∶凡用须以水淘洗去泥沙，晒干。入汤液，炒过用；入丸散，则以酒浸一夜，蒸熟研烂，作饼晒干，焙研。

鸡血藤：豆科植物，种子药用，有补肝肾、益精壮阳、止泻功能。

苍耳：叶为青白色，秋日结果，味甘，温，有小毒。五月五日午时多采苍耳嫩叶，阴干收之。临时为末，冷水服二钱，或水煎举家皆服，能辟邪恶。

萱草，气味甘、凉、无毒。主治通身水肿。用萱草根、叶晒干研细，每服二钱，饭前服，米汤送下，这是黄花菜，又名忘忧草。

被我们叫“荏子”的植物，是紫苏的同类，五代南唐徐锴《系传》：“荏，白苏也。桂荏，紫苏也。”桂荏已经被紫苏替代，但在庆阳和临夏，人们依旧用《诗经》时期的名字唤它：“荏子”。

曼陀罗，华佗发明“麻沸散”的主要原料，我想着吾乡那个潦草的“老鼠他大舅”的名字陷入沉思，不知那个最早取名的人到底遇见了什么。

作者简介

张子艺，作家，首届甘肃散文八骏，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读者”集团阅读推广大使，专著《舌尖上的丝绸之路》《寻味西北》。获丝绸之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敦煌悬泉置征文大赛一等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十三届孙犁散文奖，甘肃省新闻奖一二三等奖，甘肃媒体工作者最高奖“十佳记者”。作品获第二届筑事奖·乡村美学奖，入选“全国农家书屋重点图书名录”。　来源：庆阳文学院